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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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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三月後,烏茲王庭,秋後微雨。

洛襄穿過王殿前蜿蜒的回廊之時,看到一行鴻雁掠過斜風細雨,繞梁低飛,烏褐的尾羽掃出一道綿綿的雨線。

他一斂袍衽,步入王殿。

玉面髹金的案上,銅面異獸吞吐出一縷清淺的香息。

洛襄接過侍者端上來的團茶,指腹摩挲著茶盞上好的羊脂白玉,鼻端的茶香如雨後山霧,九秋風露。他淺抿一口長安來的好茶,擡眸望著案牘對面的洛梟,道:

“她來過。”

洛梟怔住,本就喝不慣茶,握著茶盞的手也不自然地蜷曲。

“沒、沒來過……”洛梟垂了垂頭,心虛地反問道,“來過嗎?……”

洛襄放下茶盞,緩緩起身,走過去將案牘一旁書櫃打開,裏面藏匿起來的酒壇就露了出來。他淡淡道:

“她來過,所以三哥藏起了酒,只得喝起了茶。”

他淡漠卻鋒銳的目光掃過來,洛梟有幾分吃癟,輕咳一聲,道:

“咳,她老念叨我的舊傷,不許我再飲酒,只教我多喝茶……”

洛襄深沈的眸色凝望著茶湯的翠色,問道:

“這團茶,可是長安來的?”

洛梟點頭,不再隱瞞道:

“是她從長安帶給我的。”

洛襄心下嘆氣。果真如此。

無怪乎,那日她連夜離開他後,無論他如何沒日沒夜地追趕,派兵往各條通往西域的通路上攔截,都追不上她。

因為,她並沒有立即回到西域,而是隨著她的商隊,回到長安慢慢悠悠轉悠了一圈。

她知道他前世經略西域,想要躲也躲不過他。地緣上並無優勢,只能在時機上贏他。

一如既往的狡黠。

細細密密的雨絲隨著微風吹入雕窗,給王殿蒙上一層昏沈不散的水霧。

洛襄望著窗外朦朧不清的雨霧。雨聲雖是輕飄飄地,落在人心頭,卻教人無端地煩躁。

洛梟索性不裝了,徑直開了一壇好酒,倒滿一大碗,擺在洛襄面前。

“這聲三哥不是白給你叫,陪我喝酒罷。”

見他端坐不動,洛梟咧嘴一笑,似是嘲諷,又似得意,道:

“不想知道她之後去哪了嗎?”

洛襄不語,斂袖擡手,將一整碗酒一飲而盡,一滴不剩。清明的雙眸霎時染上一層迷離的血色。

洛梟直楞楞地望著一向端肅的人如此偏執的模樣,忽而悶聲發笑。

天可憐見,眼前的人這三月來跑遍西域各處,卻一無所獲。這般苦悶,無人可與之言。

洛梟悠悠飲一口酒,問道:

“露珠兒是什麽脾氣你知道嗎?”

“我給你說個她的故事吧。”洛梟掠過他,豪飲一大口酒,琥珀色的眼眸凝望著窗外大片的雨霧,好像在看不存在的人。他開始講述道:

“露珠兒十三歲,都沒到我胸口那麽高的時候,就一直央求我教她騎射。她當時年幼,又是女子,我軍中的馬都比她人高,我擔心她會受傷,只用一匹小駑馬打發她,隨便教她練練固定的靶子。有一回,她偷騎我的戰馬,在我軍營中繞了一大圈,引來我部將滿場的歡呼,卻被我捉了下來,狠狠訓斥了一頓。她心思極倔,看出了我對她的敷衍,不讓我再教她騎射。可你猜後來怎麽著?”

“她直接請我麾下掌弓箭的千騎長飲酒,她這個人,你知道的……”洛梟面露無奈,擺擺手道,“她只一笑,一撒嬌,沒有人會拒絕的。於是,人家便教了她兩年騎射。”

“她十五歲生辰那日,她問我要雪雲駒,那馬極烈,我怕她控不了,沒有給她,而是用作軍中行獵彩頭,誰能一箭射中狼王,獵得雪狼皮,雪雲駒便歸誰。”

“那一日深夜,我方臥下,聽親衛來報,說露珠兒來軍營找我。我匆忙披衣過去,看到她渾身是血,肘上全是破皮,手中拎著一塊血淋淋的雪狼皮,扔到我跟前……”

洛梟想起往事,嘆一口氣,嘴角勾著自我嘲弄又無可奈何的笑:

“她為了得那塊雪狼皮,射殺了狼王,身上骨頭至少斷了三處,傷口養了半月才能下榻。從此,我把雪雲駒給了她,親手教她騎射。我知道,以她的脾氣,我再用自以為是的方式保護她,只會是害了她……”

“聽聞佛子自幼聰慧過人,可明白我的意思?”

洛襄垂下眸光。

他自小識人善辨,洞悉人心,因此能看出她的所思所想,能不惜一切地為她前後鋪路,想要把他認為最好的給她。

從前一直以來,他都是以洛梟交予他的囑托,即,照顧她一生一世的諾言來保護她,救渡她。

可他卻似乎始終不曾真正了解過她。

他會做她的神祇,卻不懂如何做她的夫君。

只是憑著自己的心意妄為,甚至連死生大事都掠過了她。所以她才會對他如此失望,說不想他做她的夫君罷。

洛襄袍袖下的手指攥緊了起來。他自行又倒了一杯酒,舉杯向洛梟敬酒,道:

“多謝三哥指點。”

洛梟摸了摸下頷的胡茬,還在若有所思地道:

“說來也是,我那千騎長不過教了她兩年,這幾年來還是一直對露珠兒念念不忘,他至今都還未娶呢。他英俊瀟灑,多有軍功,倒也是良配……”

“我本來瞧著鄒雲也不錯,雖從前是馬奴,身份差一些,但人家從不避諱,照樣靠能征善戰贏得露珠兒的信任。”洛梟隨意指了指案上厚厚的一沓錦書,道,“我這裏還有一堆烏茲、西域其他國的王公貴族男兒隔三差五給她送請柬的,都是清白世家子,還在躍躍欲試……”

正說著,他不經意地看一眼面色漸沈的洛襄,低頭笑了笑,而後重重咳嗽幾聲,正色道:

“可有些人,還想將自己真實的身份瞞著。你說,露珠兒能不生氣嗎?”

洛襄自顧自飲了一口酒,沒有作聲。

“露珠兒玩性大,凡事沒個定性。我就怕她只是一時興起,和從前一樣,婚姻大事玩鬧一番也就罷了。辜負你一片苦心……”洛梟漫不經心低繼續道。

鏤窗的陰翳籠在洛襄雕刻般的玉面上,半明半昧之間,顯得更為陰沈。他放下酒碗,平靜地道:

“三哥究竟想說什麽?”

洛梟只笑笑,慢悠悠飲酒道:

“露珠兒從來不是那種唾手可得的女子。你是沒在她那裏碰過壁,走過這一遭,如其他郎君那般磋磨一陣,才知何為難得。”

洛梟自己是男人,自知男人的心思,就怕有些人得來太過容易,對他心愛的露珠兒不懂珍惜。

夜雨沈沈,殿內幽靜。

洛襄望向窗外的雨簾,思慮更沈:

“看來,三哥是不打算告訴我她在何處了。”

洛梟斂起笑意,瞥他一眼,淡淡道:

“你素來神機妙算,長安之局,連自己的死都算計了進去,又何須我再指點?”

洛襄聽出其中的諷意。他想要烹茶解一解酒氣之時,望見新簇起的團茶。他拿起一捧聞了聞。

茶上還有一味龍涎香的氣息。不是民間流通的粗茶,她的商隊任憑本事通天也得不來這樣的好茶。

這是皇宮裏禦茶所的江南貢茶。

洛襄神色一凜,酒氣全然醒了,問道:

“這團茶何時送來的?”

洛梟喝得有幾分暈茫茫,叩了叩額頭,凝神細思後,道:

“每隔一月,都會有茶送至烏茲王庭,都寫了露珠兒的名,請她查收,她不在,都在我這裏。”

洛襄將他收到的團茶打開一看,一品,確實都是他前世在禦前所喝過的貢茶。

見他目光像是要刮出刀子一般銳利,洛梟疑惑道:

“可是露珠兒出了什麽事?”

“無妨,我還需處理點私事。”他淡淡回道。

倒不是別的,是有人賊心不死。

洛襄恢覆了漠然的神色,匆匆向洛梟告辭,再往長安。

……

雨夜蒼茫。水珠在雕花檐下凝結成串,飄飄蕩蕩,霧霭杳杳。

洛梟仍在王殿獨飲。

方才說給洛襄的道理是他認定的,可故事,是他編造的。

自小,但凡他的露珠兒想要的,他從來沒有不肯過。她想要學騎射,他可以拋下軍務親自教她,她想要最俊俏的戰馬,他每每出征部落,也會特地去挑來最好的送她。

唯有故事中,她獵得雪狼皮一事,是真實的。

只不過,她不是為了雪雲駒,而是為了他。

作為烏茲三王子,他自幼頭上就壓著大哥和二哥。待他出生的時候,父王已無為人父的喜悅,平淡視之。作為最小的兒子,他從前也不如已經成年的哥哥們身強體壯,能為父王征戰四方,獲得父王和王庭眾人的重視。

草原上弱肉強食,因此,他只能以加倍的努力去爭取,博得父王的喜愛。

那一年狩獵節,競逐的是那叢林裏最狡猾的雪狼王。諸位王子摩拳擦掌,個個想要一展身手,將象征草原之主的雪狼皮獻給父王。

洛梟自然也是不敢懈怠,終日蹲守在叢林裏,想要拔得頭籌。

可他中了誰人布置的陷阱,跌下馬摔斷一條腿。有人嫉恨他的能力,給他施下了陰招。告到父王那裏也無濟於事,只會顯得他無能。

洛梟只能咽下這一口氣。

就當他以為這一年奪魁無望之時,他的妹妹洛朝露夜半負傷潛入他的營地,把她獵得的雪狼王的皮交給了他。

她顧不得滿身是傷,擡手都困難,一臉的血汙,倒是一臉的得意洋洋。

她繪聲繪色地描述,如何仗著身形嬌小,擠入了狹小山洞裏的狼窩,將狼幼崽偷了出來,然後系在馬上,引出整支狼群對她窮追不舍,然後,她在馬上連發數箭,最後在被狼群吞噬之前,一箭射殺了領頭的狼王。

即便是巧施妙計,即便她騎射了得,被一群兇狠的惡狼所逐,不顧性命,實在恣意妄為。

那一夜,帳中燈火昏暗,照不出洛梟素來冷峻的面上驚魂甫定的神色。

他此生頭一回厲聲斥責了她,起身就要將雪狼皮丟棄。

她跌下馬沒有哭,被狼咬傷沒有哭,他一開口,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嫣紅的小嘴抿得死死的,大聲道:

“雪狼王就該是三哥的。他們陷害三哥,不讓你參戰,我不服!我偏要三哥獲勝,我就要三哥當烏茲王!”

小姑娘為他覺得委屈,比自己受了傷更難過,越哭越傷心,徑自趴在他懷裏哭,大片大片的淚落在他胸膛,一滴比一滴滾燙。

洛梟頓時收了聲,手足無措起來。他只能抱起她,悶聲不響地為她擦上藥酒。

她一邊哭,一邊慘兮兮地在他面前攤開滿是血痕的雙手,撩起衣擺,卷起袖口。他細細看著,所幸只是皮外傷。

可他粗糙的指繭所觸之處,慢慢發現少女和軍營裏的男人是不一樣的,肌膚雪白細膩,發絲柔軟濃密,還有一股幽香。

他莫名想起了近日在西域流傳的她的畫幅,一股異樣在體內升騰。

洛梟霍然走出營帳,從別的王子那裏召來侍女照顧她,一夜沒有回去。

她已經長大了,他們不能像從前那樣了。

這一次,她從長安悄悄回來,一進門也是哭,還是趴在他懷裏哭。

卻是因為另一個男人。

她哭那個男人想要為了救她而死,哭那個男人所謂的絕筆信,還哭那個男人隱瞞自己的身世不肯告訴她,泣不成聲。

他何時見過露珠兒如此傷心,也從未見她受過這種委屈,洛梟五指緊握刀柄,恨不能將那個男人押來暴揍一頓。

可哭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了什麽,仰起哭花的小臉,眨了眨黑亮的雙眸,非常輕聲地,猶豫地對他道:

“三哥,我不是父王的女兒。我的父親是梁人……”

洛梟沒有說話。他早知道了。

洛襄在他離開高昌前訴說了她的身世,讓他擇機告訴她,可他一直瞞著。

這是他無法言說的私心。

她有了心上人。血脈是他和她唯一的牽連了。他不想斷。

可她還是知道了。

他望著那雙淚光盈盈的眸子,在燈下泛著微微的碧色,像是畫壁上最濃墨重彩的一筆,被鐫刻在無法被光照見的深處。

本想要如幼時那般撫一撫她披散的烏發,他虛虛覆在她背後的手卻只是緩慢地緊握成拳。

自他從洛襄口中知道她的身世之後,他再也不敢觸碰她了。

最後只道了一句:

“三哥,永遠是你的三哥。”

也只能是你的三哥。

今夜,洛梟違背了與她約定的戒令,破天荒飲了整整一壇酒。即便身上酒氣熏天,但他卻覺得分外清醒。

他的手中長久地握著一塊晶瑩剔透的鴿血石,被他的掌溫捂得發熱。

他想起她幼時將寶石從王座上摳下來,放在他手中時那熠熠的目光,還有那一句動人心魄的“我想讓三哥做烏茲王”。

他記了好多年。

逃亡時命懸一線會反覆回想,在北匈被人欺壓也時時牢記,哪怕做了北匈右賢王也沒這一最終的目的。

不是因為他想做烏茲王,只因她想他成為烏茲王。

洛梟低頭一笑,把鴿血石重新放回了王座那處原本的凹陷,物歸原主。

他不會讓人欺負他的露珠兒,哪怕是她的夫君也不行。

但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

半月後。長安皇宮。

勤政殿的幕布之後,換上了千裏江山的金漆屏風,綿延十餘丈,與大殿等長。

從雪漫群山至廣袤河川,從渺遠湖海至咫尺宮城,赭石作底,青綠為綴,雄渾壯闊,氣勢恢宏。

洛襄立在屏風前,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男人鑲繡五爪金龍的六合靴跨入殿內:

“如何,依照姬氏畫作描摹,堪比真跡。”

姬氏乃周王朝後裔,善畫工筆山河,自戰國後真跡大多散佚在西域,不可追尋。

“贗品。”洛襄收回目光,轉過身去,望向男人那一雙與他相似的眼,道明來意,“我的東西,你可有找到?”

他在長安丟失了她贈予的繩結,找遍京籍大營都不見蹤跡。

李曜沒好氣地一撩龍紋玄袍的曳撒,坐在案前:

“派兵上下都找過了,你就為了這點破東西再來跑一趟長安?”

洛襄面無表情,道:

“你的探子日夜不休,你又怎會不知我要來?

李曜揚眉道:

“我的探子只知,你找到了三月都沒找到她。不過……”他揚起濃眉,看一眼屏風下身長玉立,氣定神閑的男人,幽幽道,“我倒是找到了。她就在我宮裏。”

話音未落,男人已側過身,深黑的眼眸不辨情緒,實則風起雲湧,暗流洶湧。他的身後八方不動的萬裏河山都似是在隨著他冷淡又銳利的目光奔湧而來,要將人溺斃。

“宣姝妃。”李曜勾唇一笑。

外頭的內侍得令,扯著尖細的嗓子拉長尾音:

“宣姝妃娘娘覲見——”

不多時,一名身姿纖細的女子碎步進入殿中。

洛襄微微一怔。

只見大紅遍地金的襦裙裙裾,拂過冰冷的祥龍宮磚,如同添上一抹明麗的色澤,雪肩繞著一道輕紗團草紋的披帛,就在眼前飄然而去。

“陛下。”一面嬌聲婉轉,一面淺淺地伏在龍袍之上,雲鬢間的滿頭珠翠,輕輕晃動。

李曜頷首,色白如玉的長指勾起女子小巧的下巴,將她的臉輕輕掰過去,正對著洛襄。

女子黛眉輕蹙,黑眸閃動。因眼瞼處塗了翠色的細粉,顧盼之間,猶如暈開一層深碧的光。她怔怔地望著洛襄,鬢邊金步搖仍在回蕩,倒影在眸底溢出細碎的光。

形雖肖似,目中無神。

美則美矣,失了魂靈。

“她叫雨露。承恩雨露之意。”李曜扶一把束素,將人攬過來,笑道,“怎麽,不像麽?”

洛襄目光冷了下來,轉身欲走,卻聽李曜繼續道:

“別著急走。此處更像。”

只見李曜扯去女子身上披帛,露出一覽無餘的削肩。白膩膩的雪巒起伏,其上一朵紅蓮幽幽盛放。

蓮瓣乃工筆畫作,毫尖細描。雪色中的紅,明艷奪目。

早在披帛飄落之前,洛襄已別開了目光,聽見身後座上的男人似是不滿地輕哼一聲:

“半日未見,怎就淡了。”李曜面上不辨喜怒,如同斥責,卻又噙著如有如無的笑意。他隨手撈起案上一支批閱奏折的朱砂狼毫,開始沿著嫣紅的邊緣細細描畫。

隨著落下的筆觸,雪白的身子輕輕顫動,似是克制著懼怕,生怕惹惱了君王,引得盛怒。一呼一吸之間,低吟淺淺壓抑,好不可憐。

鬢邊的金步搖幾近要垂落下來,搖搖欲墜,釵環相撞相分,不斷發出泠泠的聲響,鉆入洛襄的耳際。

筆下的嫣紅越來越濃,直至像完全長出的紅痣一般,栩栩如生。

“終於更像了。”李曜滿意地收筆,指腹拂去女子眼角因懼怕而漾起的濕意,薄唇輕抿,既是隨意調笑又是雷霆聖旨,“再淡了,唯你是問。”

“謝陛下賜墨。”女子千嬌百媚的聲音仿佛能掐出水來,掩著微微的顫意,刻意在討好。

李曜心中隱流著一絲暢快,卻見洛襄還在面對著屏風,手裏握著一柄短刀,揚手朝屏風擲去。

刀口深深刺入漆面,金粉掉落,而後刀尖所在之處出現了罅隙。先是細小的一道,然後是數道,最後狀若蛛絲,全然蜿蜒開去。整面屏風應聲碎裂成塊,墜落倒地。

洛襄從地上拾起佩刀入鞘,碾過屏風的碎片,淡淡道:

“真跡已有主,陛下還妄念贗品。我到底要顧及天家顏面。”

語罷,他拂袖離去。

女子聽不出話裏的意思,還笑盈盈地在皇帝懷中撥動著龍爪繡紋的金線,豈料皇帝霍然起身離去,任由她跌落在地。

“出去。”皇帝沈沈的聲音響起。

女子一楞,今日陛下竟不像往常一般讓她留宿勤政殿麽?

她鬼使神差地擡首,頭一回僭越地,用自己那雙有幾分相似,卻不盡相同的眼,直視天顏。

君王盛怒,面如冰寒,眸色比夜更陰沈。

“滾。”從喉底傳來的低吼。

素聞這位年輕的帝王登基以後,手段狠辣,肅清朝堂,殺人從不眨眼,女子已是嚇得哆嗦不已,提起裙擺慌也似地逃奔出殿。

只聞身後,整座禦案轟然掀翻的巨響。

殿內,李曜面對滿地狼藉,恨得咬牙。

名貴的硯臺摔裂幾塊,朱砂筆墨撒了一地,殷紅如血,漫過絹白奏章,赤色映入他幽邃的眸底。

不知多久,他薄唇微微勾起。

已過了三月了,她還不肯讓他找到,二人還未和好。

那麽,他的機會來了。

***

莎車王城,晨光熹微,晴空萬裏。

城門剛開,軋輪嘎吱作響,兩扇大門被緩緩推開。來自各地的商隊將地上稍作歇息的馱馬趕起來,準備好通關文牒,準備進城。

熙熙攘攘的入城隊伍中,湧出一隊華服人馬。為首之人是漢人男子長相,一身玉白錦袍,勁腰系赤金銙帶,烏發束鏤金玉冠,氣質清貴出塵,威儀攝人,在馬上疾馳入城,一掠而過,無人敢攔。

他身後的護衛亦各個暗紋錦衣,腰配金刀,於馬上為他向守城士兵遞上特質的文牒。

士兵一摸到其上絹絲的質地,暗描文殊蘭的金線,趕緊將這隊人馬放行。而後,他小跑匆匆奔上王公,依照指示稟告近日方歸的戾英王子。

戾英翹著二郎腿,本在躺椅上剝葡萄,一聽到來人所報,驚得登時起身,鮮綠的葡萄果掉落一地。

他思忖片刻,嘆氣道:

“該來的總要來。今日,無論何人強闖仙樂閣,都不得阻攔。先將閣中貴重用品都給我收起來。”

可做生意,哪有不虧損的呢。

他此刻只求,賴在他仙樂閣裏三月有餘的那尊大佛趕緊被人請走。三月來害得他夜夜提心吊膽,日日差人盯緊城門口的來人,終於是等到了這一天。

戾英眉頭緊鎖,蜷起手指按了按發脹的額頭,還未緩下一口氣,忽聞又有守城士兵來報。

這一回,遞上來的是幾本漢文文牒,邊緣刻有金印金龍,一看就是大梁來的貴人。

戾英登時一個頭兩個大,敢情來請這尊大佛走的,還不止一個人。

……

洛襄縱馬經過莎車王寺之時,勒停了身下之馬。

高聳入雲的佛塔矗立正中,四面白底金身的穹頂高墻映著雲煙蒼蒼,一如昨日。

他下了馬,與尋常香客一道,步入王寺之內。

寺內煙氣繚繞,香火旺盛。一眾佛門信徒三跪九叩,一路朝大殿的諸佛叩拜行禮。

洛襄環視一周,召來親衛,問道:

“是在何處看到過她?”

“稟國主,我們的人來報說,數日前,有人擅闖王寺內庭,被守衛的武僧發現,引起了我們的人註意。看樣貌,那人似乎就是國後。”

洛襄眉頭輕蹙,稍一思索,朝佛寺後面走去。

一叢一叢的芭蕉樹茂密如蔭,油綠的樹影在淺黃的沙地之間婆娑。

他來到她曾經住過的那間庭院。從前新種下的芭蕉不及他人高,現已漫過頭頂,亭亭如蓋。

內庭木門被他嘎吱一聲推開。恍若可見庭中那棵杏樹下,佳人倩影背倚著貴妃榻,柔白的面頰被曬得微微泛紅,小嘴撅著,正有氣無力地背誦著他布置下的經文。

一轉眼,她又幻化成聽他早課的信徒,在無人處攤開柔白的小手,可憐兮兮地問他要玫瑰味的饢餅充饑。

他只一閉眼,那道幻影倏然消散,只餘落花紛紛,飄在他肩頭。

洛襄往裏走,看到那一池的枯荷。

過往的記憶隨著池中淺淺的波紋在心頭蕩開來。

那時,她故意要在寺中飲酒作樂,想讓他將她趕出寺中,放她去給洛梟報仇。可大醉後,她跌落池中,被他從水裏抱起來第一句說的卻是“對不起”。

就是那夜,他從她被水浸透的襟口處,清晰地看到了那顆夢中的紅痣,確定了她就是他經年所夢之人。

也就是在此地,她噙著淚說,她已有了心悅之人,要和心悅之人,做歡愉之事。

他很想她,一日比一日更甚。想要她說他是她的心悅之人,想要與她做歡愉之事。

重回故地,太多驚心動魄的回憶湧入,一思一慮,皆是蜜裏帶著一絲久久的苦澀。洛襄忍不住去想,她來這裏做什麽?

門外傳來響動,幾名武僧見到了他,也認出來了他。趕也不是,放任也不是,在門外弓身雙手合十,等他自行離去。

洛襄不想給人帶來麻煩,拂去肩頭的落花,留下一枚握在手中,離去。

經過王寺的佛塔,人聲鼎沸,人流如織。佛門新擇出的少年佛子正在開壇講法,方受了具足戒,還只能穿一身絳袍。不過十歲大的孩童,正有模有樣地與座下高僧辯經。

香爐大片煙氣湧散,霧霭迷茫,人頭攢動。

就在此處,無盡的梵唱之中,他的身旁恍若傳來一聲熟悉的輕笑。嬌俏的女聲遠隔人海,傳入他耳中:

“這個佛子不如他。”

諸相非相,似幻似真。

洛襄驀然回首,只見一眾明艷衫裙簇擁著一道胭脂色的纖影,沒入身後的人潮中,出了王寺大門,漸行漸遠。

他一把撥開身旁的香客信徒,逆著洶湧的人流朝那道消失的人影疾奔而去。

五指一松,柔軟的杏花瓣花瓣從他掌心飛了出去,被陣風揚起,飄出了寺院門墻,也消失在茫茫天際。

直至追出寺外,目中所及,只剩吆喝的商隊貨擔,悠悠的駝鈴聲,來往的世間過客。人間煙火,萬丈紅塵裏,哪裏還她的身影。

而在洛襄目之所不能及之處,那枚杏花瓣被風吹得老遠。在半空中飄飄蕩蕩,久久沒有墜下。

最後悠然落在胭脂色衫裙的女子烏黑濃密的鬢邊。

她腳步輕快,和幾名舞姬一道走回仙樂閣,一群人嬉鬧說笑著方才在佛前求得什麽願。

“朝露,那你許得什麽願?不會和她們一樣,也要求一個如意郎君吧?”

“她們說,你和一個和尚成親了?”

“哎,秋葉說你夫君英俊瀟灑,帶來見一見?”

眾人七嘴八舌,揶揄起當中雲鬢曳花的女子。

朝露揚唇一笑如芙蓉開面,將鬢邊的杏花取下,花骨朵拈在手中指間一轉,搖頭道:

“小女子雲英未嫁,哪裏來的夫君。”

眾人嘖嘖,面露掃興之色,到了仙樂閣,推搡著一哄而散,各自去排演晚上的舞曲。

秋葉湊上去,拽了拽朝露的薄紗袖口,輕聲道:

“還沒消氣呢?何時回去?”

朝露秀氣的眉蹙了蹙,玉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動輕顫的花瓣,一手托著粉腮,嘟嘴道:

“他這一回好笨,怎麽還不來找我呀。”

秋葉白她一眼,哧哧地笑:

“你這不是強人所難麽?你那位仙風道骨的夫君怎麽會來仙樂閣這樣的風月場?”

朝露垂著頭,將杏花別回鬢邊,又對著腰際系著的一枚繩結默默不語。

秋葉眼波流轉,還在小聲念叨道:

“讓我說呀,你晾一晾他倒挺好。男人吶,得來的太容易,都不懂珍惜。”

門外有幾名舞姬鶯鶯燕燕地湧過來,哭訴說起對面的春花樓,有人自稱烏茲王女,會跳烏茲的樂舞。這幾日將她們仙樂閣的風頭都搶了去,還揚言要讓佛子為她折腰,入她的春帳。

新任的佛子才不過十歲。朝露一時氣笑了。

她的名聲她向來無所謂,可她不想因她的名聲而帶壞了佛門的風氣。

她蒙上面紗,小臂一揚,豪氣萬丈地道:

“今夜把那‘烏茲王女’請過來仙樂閣。今日,我和她鬥舞。”

朝露好久沒跳過舞了,正好松一松筋骨,幫仙樂閣的姐妹們壓一壓那人的氣焰,省得她再叫囂,壞了規矩。反正她捂得嚴嚴實實,面帶錦紗,頭上又有流蘇垂下,必不會有人認出她來的。

舞姬知她深藏不露,從不輕易跳舞,一時歡呼不已。

所謂鬥舞,是指舞姬雲鬢簪花,翩翩起舞,時長久者為贏家。誰人舞中使得所簪之花掉落,誰人便算輸。

聽聞以伎舞揚名西域的兩家要在仙樂閣同臺鬥舞,一時間閣內擠滿了前來觀賞的四方游客。更有甚者,自然是為“烏茲王女”之舞慕名而來,雖知不可能是本人,但也想一睹當年近似的風采。

當親衛興致勃勃沖進來,說人找到了,洛襄聽後抿一口茶,沈眉搖頭:

“不是她。她要是願意如此昭然,何至於三月不讓我尋到一絲蹤跡。”

親衛認為言之有理,可又勸道:

“國主不如親去一探,萬一那人是故意辱沒國後聲名。”

洛襄眉頭緊皺,猶疑一刻,便起身朝仙樂閣走去。

……

入夜,莎車王城,街頭巷尾夜闌人靜,一輪銀月懸於起伏的城樓之上。

紅綢漫天的仙樂閣內絲竹喑啞,鼓樂喧天。一樓客臺,二樓走道都圍滿了西域諸國來的商客,聚首一堂,只為看一眼傳聞中的鬥舞。

燈燭明照之處,各色異域來的寶石錦緞,金飾銀器在臺前光影浮動。

而在那火光照不見的隱蔽之所,一道玉白人影為精銳護衛簇擁正中,身披玄色大氅,正獨自飲茶,毫無遮擋的視線聚焦在出場的兩名舞姬身上。

二人皆是頭戴面紗,雲鬢簪花。一人著紅衣,一人著青衣。

自稱烏茲王女的舞姬一襲紅衣,率先甩袖開場,鬢邊簪了一朵濃艷的海棠花,一襲露臍薄衫,微透的襦裙裹身,才剛及踝,數條曳撒大開。旋身舞動間,開縫的裙裾四散,一雙玉腿外現,香艷無比。

正是模仿她在烏茲王宴上為佛子獻舞的那一出舞姿。

洛襄很快收回了目光。

平心而論,舞姿不差。雖比之她遠矣,但若非親眼所見,難以知其差異。

他一眼看出那人是假冒,因為只有他深知,她腳踝處有舊傷,無法再做連續旋身過快的動作。

洛襄飲完一口茶欲走,卻聽身旁的親衛發出一聲低呼。

他順著眾人的目光看去,只見另外一名青衣舞姬擡腿跳躍,竟淩空而起,水袖甩開,露出雪白的內襯紗裙,在半空中猶如水中菡萏綻放,引得滿堂喝彩,眾人驚異不已。

待她下墜之時,頭上簪花分毫不動,一落地便碎步繞行,將還在舞動的“烏茲王女”的長袖踩在蓮步之下,竟令她再動彈不得。

“烏茲王女”氣急敗壞,猛地揚袖揮舞而去,想要從她腳下抽出袖口,卻被那青衣舞姬倏然轉身,向後揚袖避開。那舞姬旋身一周,已悄然舞至“烏茲王女”一步開外,只微微一揮袖,就拂落了她雲鬢上的海棠。

花落誰家,已見分曉。

一曲終了,洛襄手握著的茶盞,遲遲滯在半空沒有放下。

那個舞姬周身衣衫嚴密,不見一寸肌膚,連眉眼都由流蘇遮掩,唯有舞動間逆風緊貼的衣裙,可隱隱勾勒出窈窕玲瓏的身段輪廓。

可他看得清清楚楚,每每甩身起舞之時,她的腰際之間,系了一枚鮮紅的繩結,會迎風揚起又落下。

一舞之中,她從未做過快速旋身的動作,只由碎步繞行替代,腳踝不便,卻依舊靈動如風如蝶,在他心頭撲閃羽翼,卷起巨浪,震動他的心弦。

“咣當”一聲,手中的茶盞掉落,化作一地碎瓷。

洛襄已霍然起身,朝著被眾人簇擁著離去的勝者舞姬疾步追去。

而簾幕的那一頭,一旁落敗的“烏茲王女”再無人關註,突然被一群來路不明的錦衣男人持刀請去了幕後。

重重簾幕之下,道道黑影包圍,女子見如此陣仗,嚇得癱倒,大紅的舞裙逶迤在地。

為首之人一身暗紋青袍,面容在黑暗中有幾分陰沈的俊美。他擡手,袖口鑲繡金龍銳利的五爪張開來,拂過女子被迫揚起的下頷。

女子瑟瑟發抖,嗚咽不止。

男人的手竟有些微微的發顫,摘去緊覆在女子面上的瓔珞素紗。

面紗緩緩掉落,女子陌生的面龐落入他幽深的眸底,紅衣如同火星子,湮滅在他眼中。

一時靜得落針可聞,死寂中一聲怒吼暴起:

“就憑你,也敢冒充她?”

女子不知所謂,嚇得渾身戰栗不止,慌忙連連叩頭:

“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大人饒命啊!”

只聽男人沈聲命令道:

“他在這裏,必定是來找她的。給我搜!”

女子屏息之後再擡首,四面聲勢駭人的錦衣人和那中央豐神俊朗的男人皆已消失在晃動的簾幕之後,不見蹤影。

隨之不見的,還有她身上的大紅舞裙,被閃爍的刀光撕成碎片,散落一地,令她衣不蔽體。

“啊!”女子以為見了鬼,蜷縮在幕布後頭,魂不附體。

……

慘叫聲傳來的時候,朝露正被一群滿眼艷羨的舞姬圍繞在妝奩前請教舞步。

小隔間只有一盞豆燈燃著,火光幽暗。她接過舞姬們為她慶賀的葡萄美酒,與眾人一道豪飲,一面用慢動作展示方才的舞姿。

她親身示範,旋身半圈之時,長袖甩開,再接下腰後仰。

圍觀的舞姬連連拍手稱好,請她手教動作。

可莫名地,滿堂的舞姬人越來越少,簇擁在她身旁的幾名面色怪異,不敢再說話,還有人用拼命給她使眼色。

可朝露並未註意。她許久沒跳舞了,興致頗高。

跳著跳著,她卸下裹發的頭紗,摘去珠玉耳珰,揭開了面上的薄紗。

燈下華光所照,展露的雪肌如絲如緞,因酒醉而沁出一層薄紅來,像是菡萏的瓣尖。

舞袖飛揚,纖腰濯波,曼妙的身段如春水一般蕩漾開去。

無聲的靜默中,此處最後一名舞姬一向與她親密,在她耳邊輕聲飛快地吐出一句:

“朝露,你夫君來了……”語罷就飛也似的關門逃走了。

朝露在興頭上,還飲得有幾分醉意,自是不以為意,還不耐煩地道:

“我都說了,我沒有夫君……”

話音未落,一雙勁臂忽然攬住了她柔韌垂落的腰,將她整個人拽了過去。

她神思恍惚,還未反應過來,已落入一個滾燙的懷抱。

晦暗的視線中,明滅的火光中,她酒氣迷離的眸子倒影著洛襄清冷如玉的側臉。

他已是一頭烏發束冠,沈毅英挺的下頷泛著青灰的微茬。幾分隱隱的疲態和嗔意,顯得他一雙黑眸深沈如暗夜。

即便明顯地消瘦了些許,無可挑剔的容色,玉山挺立的身姿,一眼便深深印入她的心懷。

朝露的腦中轟然炸開,醉意一下子被驚醒了。她下意識地想逃脫,雙腳卻如釘在了原地再動不了。

下一瞬,男人炙熱的唇已落了下來。她酒香清甜的唇瓣被廝磨著含住,她的抵抗像是欲拒還迎,助長了他掠奪的欲,帶著微微的嗔和怨,不知饜足地汲取一般,將她口中的芳澤盡數吞入。

“沒有夫君?”他重覆了一遍她的話,雙唇又移至她耳畔,聲音帶著微微的低喘。

朝露心虛,想要開口辯解,酒色潤澤的唇才張開,又被他舌尖探入索取起來,連綿不盡的吻令她殘存的意識就要消散。

男人掌著她的後腦,強勢地將她扣在懷裏,由不得她掙脫。

“我才不要你這樣一直騙我的夫君。”朝露想起自己還在生氣,想要將人推開。

男人聽到她憤恨的話語,箍緊她腰肢的手忽然松了開來。他悶哼一聲,獨自坐在了一旁的軟榻上,垂下了臉。

既落寞,又有一絲頹然。

“朝露,對不起。”他驀地擡眸,深深望著她,道:

“但,你說我不是你的夫君,我很生氣。真的,很生氣。”

聲音低沈,鄭重,且莊嚴,像是在念誦一段曠日持久的經文。

朝露楞住。她沒想到洛襄會直接開口向她道歉。

她以為自己生著悶氣一言不發就消失三月,他定會惱她怒她,定是要將她強行帶走。

可他只是在生氣她說自己沒有夫君。他只是懊惱,她肯不認他這個夫君。

高高在上、一生從來讓人仰視的佛子竟也會向她低頭麽。

看到他眼中的誠摯,更多的是失意和懊惱,她的心不由軟下了一分,卻又馬上背過身。

她的胸口起伏,肩頭不住地顫抖。

獨自為她赴死,還寫了絕筆信不讓她知道,害得她也要為他殉情。如此滔天大禍,只一句對不起就算了麽?

想到她差一點就要面對永遠失去他的結局,餘生只會在懊悔和不甘中渡過。朝露越想越氣,沒有說話,不接受他的道歉。

良久,身後也再未傳來聲響。

整間暗室只餘兩個人,像是一片沈寂的海,在夜色裏淩波微動,浩瀚中靜默無聲。

死寂之中,直到朝露終是忍不住回頭望去。

幽明晦澀的燭火中,她看到他枯坐在榻上,額頭已發了細密的汗珠,雙手緊緊攥著榻沿,手背上數道青筋伏動。又是在極力地忍耐著什麽。

朝露疑惑地湊過去,不忍地為他拭汗,小聲地問:

“你怎麽了?”

他黑沈沈的眸子望著她,不辨情緒,卻如同月夜下的漲潮,四面八方朝她湧來。

“今夜是望月。”他清朗的聲音因極力克制而喑啞。

望著他隱忍的神色,朝露心中一動。

她深知望月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麽。

隱秘的心潮翻騰湧起。她微微欺身過去,一雙素手輕撫他緊繃的下頷,血脈凸起的頸側,一路順著蜿蜒的青筋而下,去尋那一片兩世都只屬於她的無上凈土。

男人白玉般的面容被燈火暗處染上一層陰翳,大掌鉗住她下探的手。

“不可。”他別過頭,目光黯淡,不去看她春光瀲灩的雙眸。

他的神情淡漠,語氣亦十分平靜,不見一絲波瀾,好像在賭氣的人是他。

“為何?”朝露無意識地撥動他散開來被她揉皺了的衣衽,底下精壯的肌肉賁張起伏。

他眸光垂下,望著她玉白的手指隔著衣料與他相觸,輕輕摩挲。他低聲回道:

“你還在生我的氣。”

“我為人愚鈍,又是生平第一回 做女子的夫君,”他頓了頓,唇角勾起,無奈中又有幾分苦澀的自嘲,道,“我不懂如何討你歡心,如何讓你不再生氣……”

朝露啞然。雄辯西域,多智第一的佛子竟然說自己愚鈍。

想到他前世今生一直以來的克制和壓抑,歷經欲望充盈的夢魘,卻無法辨別虛幻真實的苦悶和忍耐。

他總是因她而備受煎熬。不僅是望月,此生都是為了她。

她的心頭泛起了密密麻麻的酸澀,一股難以言喻的柔情如血流一般地在四肢百骸湧動。

朝露終是心軟了。坐在他懷中,在他黑眸沈沈的仰視下,她緩緩摘去了簪發的釵環,萬千青絲如瀑瀉下,散落在他的胸懷。

“你是我夫君,有什麽不可?”她含淚的笑靨貼近他清俊的面,輕聲道,“餘生我來教你怎麽做我夫君,可好?”

未等他回答,她已俯下身,吻住了他的雙唇,帶著幾分羞怯,幾分勇氣,緩緩抵了進去。頭頂的帳幔不住地搖曳,綿長的呼吸在這一刻變得滯澀,如同消融的冰面水流浸透湧動。

洛襄心頭一緊,一剎那腦中似有萬千電光閃過,身體僵直。

他不止一回看過她跳舞。在烏茲王庭驚鴻一眼,又在方才仙樂閣的鬥舞讓他認出了她來。他無數回的夢裏,多少輪轉之中也有過這樣曼妙的舞姿。可此刻她的舞姿就在面前,就只為他一人而舞。一顰一笑,一來一往,一起一伏,皆是蝕骨銷魂的水磨工夫。

輕盈綠腰舞,飛袂拂雲雨。低回蓮破浪,淩亂雪繞風。

那一瓣蓮紋的紅痣在眼前肆意地起伏跳躍,是灼人的風火,亦是解渴的鴆毒。即便他的面上仍是漠然的神色,他再難自持,感到心口一顫,胸腔猛烈地膨脹開來。

她腳踝上有傷,怕她跌倒,他扶住起伏不斷的束素,一手掌控。

翻浪一般狂湧的幔帳,來回晃動,最後慢慢停了下來。一曲舞畢,她大口地喘息,顫抖的手扯住他的衣襟才不至於掉下去,關切地擦拭著他額頭的汗,小心翼翼地問道:

“好點了嗎?可還是難受?”

洛襄凝望著她濕漉漉的雙眸,眼尾暈開一點點明艷的緋紅。濃密的鬢邊別著一朵爛漫的杏花正在迎風搖曳,發絲淩亂地迤邐在胸前,縷縷浸透了她散發的香汗。

他依舊面無表情,眉頭緊鎖,用沈默回應她。

朝露渾身無力,茫然不解,目中流露出擔憂之色。

這一回望月,怎麽他會如此痛苦。她知他向來擅長忍耐和克制,即便生死關頭也從來不會開口,只會一個人默默背負所有。

為了她,他好似已經習慣忍下所有,始終一言不發。

於是,她又心軟了,再一次啟唇吻住他,唇齒相依,氣息相渡。

男人眉頭皺得更緊,面如冰霜般冷漠,八風不動,唯有額邊滴落的汗水和刻意壓抑的心跳。一雙沈靜如海的眸子無聲地望著她,倒影出一片糜艷的雪色。

任她如何動情,他仍是無波無瀾。

朝露有幾分喪氣,但不敢懈怠,雙手用力撐在榻上維持身子不墜,纖細的十指深深陷入柔軟的衾被,最後已是毫無章法,被徹底地擊碎,想要抓住什麽來紓解。

她空茫的手再無力支撐,垂落的一瞬間忽然被一雙手扣住。修長有力的十指深深穿過她的指縫,重重壓在了衾被之上,陷出一大片皺得不成樣子的凹痕。

緊繃的弓弦終於斷裂。蟄伏已久的獸露出了獠牙,一下紮進了她的心底。

“你!……”朝露驚愕地望著反客為主的他,貝齒咬著唇瓣,低低道,“你騙我……”

“今夜望月,我不同往日……我很想你,怕會傷著你……”他本是誦念佛經的口卻說著讓人臉紅心熱的情話,每一寸的聲音都能激起她周身的戰栗。

朝露這才明白了他方才是欲擒故縱的試探。她此刻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確實想她,想得幾乎狀若癲狂,不可再抑制。

成親以來,她先是重病將死,二人再又被長安之局阻隔,最後又是她任性出逃躲開他。如此數月,於他和她而言,皆是如同酷刑。

他習慣了先行忍耐,引得她無限憐惜,探得了她的底線。長久以來一直克制的人,爆發起來勢不可擋。

朝露欲哭無淚,這是她此生第一回 著了他的道。她已徹徹底底地,被他俘獲。

素來溫潤如水的人哄騙起她來,竟是無師自通,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毫不留情。

朝露心中大恨,卻只能在他的鼓掌之中隨波逐流。

她身不由己,心有不甘地想要擡手推開他,一雙細膩的皓腕才輕輕一動就被他一掌握住,高舉過頭頂,雙手合十,如同正在寺廟裏參拜一座普度眾生的佛。

神明在上,她只得為他淪陷,為他臣服。

佛子走下了神壇,她從此是他唯一的信徒。前世,她匍匐在命運的腳下。這一輩子,她甘願一生一世供奉她一人的佛。

朝露再無力氣,只得低埋在他的頸窩,整個人像是要融進他懷裏。

“你怎麽這麽壞?簡直,壞透了……”她承受著他洶湧如潮的吻,還不忘小聲嘟囔,在疾風驟雨中化為一聲一聲中斷的幽咽。

洛襄終是忍不住低笑一聲,釋放一般地恣意回應她的紅唇,舐吻她的紅痣。

想她平安順遂,一世無憂,更想她抵死纏綿,此生不休。

這一世,他終於牽引著她跋涉翻越,歷經山川湖海,踏遍萬裏河山。上窮碧落下黃泉,前往天際盡頭的最高峰,直抵地下萬丈的最深處,如此,才算天長地久。

所有無法宣之於口的愛意,所有求而不得的恨意,以及所有愛恨交織的貪嗔癡,盡數給了她一人。

她所在之處,就是他的極樂佛國,往生凈土。

他與她,終得一世圓滿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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